土豆阅读>言情小说>大宋文豪>第231章《太虚仁渊歌》
  梅尧臣微微张着嘴,浓密的长须跟着颤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陆北顾对庆历新政失败根源的剖析,尤其是对士大夫阶层特权作为关键障碍的认知,简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心头。

  这少年,竟有如此胆魄,直指士大夫阶层的痛处!

  曾巩怔在当场,脸上的质疑和忧心忡忡尚未完全褪去,却已被更深的震撼所覆盖。

  陆北顾的回答,不仅完全地从正面接住了他抛出的尖锐现实问题,更将其提升到了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战略高度!

  “根本矛盾”、“关键障碍”、“主要次要”、“王霸并用”的论述,条分缕析,振聋发聩!

  松涛阁内,陆北顾平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或震惊、或审视、或激赏、或忌惮的目光。

  欧阳修终于缓缓松开了紧握坐垫的手。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坠地:“陆北顾,你当得起张安道信中‘见识超卓,胸有丘壑,非池中之物’十三字评语!老夫今日,亦要为你多加六个字。”

  “——真国士之器也!”

  这来自文坛盟主的评价,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众人耳畔。

  曾巩、张载、程颢等人眼中也流露出认同之色,程颐虽仍眉头紧锁,却也微微颔首,虽然理念差异很大,但至少陆北顾的才华,他无法否认。

  “至于治国之策。”

  欧阳修看向程颐,又看了看陆北顾:“正叔之忧,亦有其理,王道霸道之辨,古今未有定论。法家之术,是猛药,是快刀,能否用之,如何用之,当审时度势,慎之又慎.然其洞察积弊之根源,指明矛盾之要害,此等眼光,已是王佐之才!”

  王佐之才,是形容一个人在治国安邦方面拥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出自《汉书·董仲舒传》“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回”。

  毫无疑问,这同样是极高的评价,因为这四个字,通常只会放在诸如张良、荀彧这种人身上。

  陆北顾心中激荡,面上却竭力保持着平静,再次深深一揖:“欧阳公谬赞,学生惶恐。”

  眼看程颐还要再说什么,对哲学话题有些感到厌烦的晏几道拍了拍手,对门外的管事扬声道:“上酒菜吧!”

  随后,晏几道的面上扯出笑意。

  “再好的道理,也需美酒助兴,佳肴养身不是?”

  随着他这一声招呼,松涛阁内紧绷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

  很快,清风楼的仆役们鱼贯而入,珍馐美馔、玉液琼浆瞬间摆满了各人的案几。

  丝竹之声重新响起,歌妓婉转的曲调也适时地流淌开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阁内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

  众人虽不再就方才“庆历新政”的话题进行直接辩论,但言谈之间,目光都时不时地会飘向那位端坐于下首的俊朗少年。

  张载忽然离席,径直走到陆北顾案前。

  “今夜‘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之指教,于我如拨云见日,醍醐灌顶!”

  “多年困惑,得此一隙天光,豁然开朗,此杯,敬贤弟!”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关中汉子的豪气。

  困扰张载多年的本体与现象、动力与本源的关系,在陆北顾的启发下,似乎找到了一个极具启发性的突破口。

  但张载深知,要将其彻底融入并完善自己的“气本论”,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不过这不妨碍他对陆北顾有了知己之感。

  所以,性格其实有些孤傲的张载,才会来主动敬酒。

  陆北顾连忙起身,同样斟满一杯酒,双手捧杯:“子厚兄言重了!兄之‘太虚即气’,直指本源,气魄宏大,方才不过偶得片语,何敢称指教?此杯,敬子厚兄探求大道之赤诚!”

  敬酒后,张载若有所思地问道:“不知贤弟于我‘太虚即气’之说,可还有所思考?”

  “思考倒是确实有一些。”

  陆北顾的脑海中也是朦朦胧胧的,不过既然打算帮助张载完善他的“气本论”,从而尽力将儒学复兴运动导向他想要的方向,那么陆北顾自然是不吝出力的。

  他提起了旁边空案上的笔。

  “不过算不得什么完整想法,只是念头,仅供子厚兄参考。”

  沉吟片刻后,写下了几行字。

  “《太虚仁渊歌》

  太虚渊默蕴玄根,万象纷纶自化行。

  心源仁觉参微动,天理昭彰衡序明。”

  陆北顾所写的,便是以矛盾出发,来解构“气本论”背景下的宇宙观。

  第一句意思就是“太虚无形,矛盾潜蕴,太虚如深渊般静默,其中蕴藏着宇宙最玄奥的根本动力,也就是矛盾”。

  第二句则是讲“气化有象,矛盾显行,纷繁万象皆因内在矛盾的交感激荡而自行化育、运行不息”。

  第三句是在讲“心性感应”,也就是矛盾的特殊性,正是因为人心源头深处仁性的觉醒体察着精微的矛盾交感,所以万物矛盾才情状各异,需明辨参详。

  第四句是说“天理恒常,矛盾具有主次性”,昭然常在的天理,正是在把握矛盾主次、调和万端以达和谐的过程中,彰显其平衡有序的法则。

  看着这张纸上的几行字,张载仿佛定住了一般,陷入了沉思。

  而这时候程颢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眼神中仍有未解的思虑,他说道:“陆贤弟,方才论及‘仁心’与‘矛盾’,愚兄尚有许多不明之处,待日后贤弟有暇,定要再向贤弟讨教。”

  不明白是正常的,毕竟陆北顾就没有正面解答他的问题,只是拿一个更大的问题给套住了。

  这就仿佛灶台起火赶紧拿锅扣住一样.

  要是能整明白,才是不正常的。

  而程颢虽未完全解惑,但态度已从质疑转向了真诚交流。

  只不过眼下聚会宴席气氛已经变了,所以他也不好再深入探讨哲学问题。

  “伯淳兄客气了,互相切磋,共同进益。”陆北顾应道。

  此时,陆北顾也是心里琢磨着,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行冠礼没有“字”,在社交场合的称呼,实在是太麻烦了!

  所谓“冠礼”,指的是汉人男儿的成年礼,属于嘉礼的一种,在中国古代是非常重要的仪式。

  只有行冠礼之后,才能获得“字”,并且可以婚娶。

  而《礼记》规定的,是二十岁才能行冠礼。

  不过经过了上千年的演变之后,到了如今的大宋,男子虽然还是大部分在二十岁行冠礼,但有时候也会提前到十八岁行冠礼。

  司马光在其《仪礼·士冠礼》中就写了冠礼相关的年龄和流程,并且记录了“三加之冠”仪式在宋代的演变,也就是初加巾,次加帽,三加幞头。

  而冠礼,是越往后条件越宽松的。

  南宋甚至会放宽到十五岁,朱熹的《朱子家礼》就明确记载“若敦厚好古之君子,俟其子年十五以上,能通《孝经》、《论语》,粗知礼义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

  就在陆北顾走神之际,程颢认真地说道:“若是贤弟有暇,可同往国子监拜会濂溪先生,不知贤弟居于何处备考?”

  ——拜访周敦颐吗?

  陆北顾回过神来。

  对于这件事情,他倒是颇有兴趣。

  毕竟,周敦颐已经是这个时代,思想最为成熟的哲学家了。

  “暂时借住在天清寺内。”陆北顾回答道,“还请伯淳兄将我引荐于濂溪先生。”

  “当然。”程颢点点头。

  程颐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的神情依旧严肃,但语气缓和了许多:“陆贤弟才思敏捷,见识不凡,然纲常伦理,国之基石,万世不易。贤弟所言‘王霸并用’,其‘霸道’之度,关乎社稷根本,不可不慎。”

  “正叔兄所言极是。”

  对于这种问题,陆北顾没有辩驳的兴趣,他只道。

  “霸道之术,仅为非常之时,破开阻碍根本矛盾解决之坚冰的手段,其目的仍在回归王道,稳固纲常,所以分寸之把握,自当慎之又慎。”

  程颐深深看了陆北顾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也举杯示意。

  一时间,陆北顾的案前竟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便是那些原本对陆北顾不甚在意的青松社老社员,此刻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欧阳修看着这一幕,他仿佛看到,汉唐以来构筑的庞大经学殿堂的根基,正在这群年轻人的叩问下,发出沉闷而深远的裂响。

  一种全新的、充满活力的儒学形态,正挣扎着破土而出。

  其前途是光明还是荆棘,无人可知,但其生命力已在此夜展露无遗。

  觥筹交错间,话题又转到了诗词歌赋、书画鉴赏上。

  陆北顾适时收敛锋芒,更多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只在有人问及时,才发表一些见解,这反而让众人觉得他更加可亲。

  毕竟,谁都不喜欢一个什么都懂,什么都压自己一头的人。

  清风楼精致的点心“滴酥鲍螺”再次端上。

  已经喝得有些醉意的欧阳修捻起一枚,看着窗外蔡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画舫,听着楼内悠扬的丝竹,忽然感慨道:“醉翁一生,半在颠沛,半在忧劳.唯愿天下士子,皆能明理载道,经世致用,使我大宋河清海晏,百姓安乐。”

  “如此,方不负这清风明月,琼浆玉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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