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
而旁边的晏几道是典型的贵族子弟心态,他并不关心这些哲学命题,但涉及到庙堂之事,他就颇感兴趣了。
因此晏几道此时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端起茶盏却并未啜饮,只是看着盏中漂浮的茶沫,等待着陆北顾的回答。
陆北顾很清楚,这个问题不仅关乎他个人在青松社的地位,在欧阳修等人眼中的分量,更关乎他能否将自己带来的思想火花,真正楔入这个时代最迫切、最宏大的历史叙事之中。
“子固兄问得好!此问,正是‘矛盾’之说由虚入实、由玄思入世用的关键!”
陆北顾的声音很沉稳,没有丝毫慌乱:“欧阳公当面学生本不该妄言,然学生以为,庆历新政之夭折,其根本症结,恰恰在于未能清晰辨识、妥善处理当时国势中的‘主要矛盾’及其相互转化之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字句清晰。
“何为当下大宋之积弊?表象是‘三冗’,是民疲国弱。然究其根源,此‘三冗’、此‘民疲国弱’,并非并列之弊,而是层层递进、互为因果之矛盾链!”
“其根本矛盾。”陆北顾斩钉截铁地说道,“在于承平日久、制度僵化所导致的国家事体与日益困窘的赋税基础之间日益尖锐的冲突!”
“此一根本矛盾,衍生出两大关键矛盾。”
“其一,为维持庞大国家事体运转而产生的沉重赋役需求与百姓承受能力极限的矛盾,此矛盾激化,便是‘民疲’,民怨沸腾,则根基动摇。”
“其二,为文武臣僚为固化自身所得,扩大荫补、寄禄官等特权的需求,与国库收入日益不足的矛盾,此矛盾激化,便是‘冗官’,耗蠹国库、效率低下,同时贪墨滋生。”
“至于‘冗费’,实乃前两者矛盾激化之必然结果。至于北虏西贼之患,则是此两大关键矛盾激化后,内部矛盾由外部环境所引发的次生矛盾,根本原因还在于自身力量不足。”
陆北顾的剖析,如同锋利的解剖刀,将大宋沉疴层层剥开,将其内在的肌理与病灶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他不再空谈阴阳矛盾,而是直指国家事体、赋税基础、士大夫特权这些现实问题。
曾巩的神情开始变得郑重了起来,此前在来开封的路上,他只知道陆北顾这人确实有才华,也有范公所谓的“古仁人之心”,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建功立业,而不懂民生疾苦的热血书生。
但对于庙堂之事,陆北顾其实在船上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听曾巩和吕惠卿谈论,并不怎么发言。
这一次,曾巩方才真正见识到陆北顾对于政事的见解。
“至于范公新政,其志可昭日月!”
陆北顾继续道:“然其败,学生浅见,在于未能精准把握此矛盾的主次。”
欧阳修挺直了身子,沉声道:“细细说来。”
作为庆历新政的当事人,在被贬谪的十余年里,欧阳修无数次地反思过当年为何而失败。
欧阳修当然懊悔于自己那篇另类意义上的“千古名篇”《朋党论》给吕夷简递了刀子,但那不是根本原因,只是结果罢了。
可庆历新政究竟为何而失败,其实欧阳修一直不能彻底想透彻,他想了很多,可都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这就如同一个心结一样,始终让他觉得非常别扭。
而今天的青松社聚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然能从另一种独特的角度来分析庆历新政的成败,这就不得不让欧阳修认真起来了。
“庆历新政诸策,如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可谓面面俱到,直指诸多积弊。”
“然其推行,一则求全求速,试图同时解决多个矛盾,力量分散,反使反对者易于集结;二则未能有效区分‘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未能集中力量于最根本、最紧迫的‘国与民’负担过重之上。”
“试想,若当时能清晰辨明,‘国与民’负担过重是主要矛盾,则新政当首先集中力量于燃眉之急,稳固根本。待此主要矛盾有所缓解,国家根基稍固,再徐图更深层次的新政举措,此即‘抓住主要矛盾,集中力量突破,带动次要矛盾转化’之理!”
陆北顾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众人心坎上。
他不仅指出了问题,更给出了一个基于“矛盾论”的,极具操作性的战略推演,这可不是空谈,而是指向具体施政方略的深刻洞见。
实际上,历朝历代新政,绝大多数原因,都是旧的体制维持不下去了。
而旧的体制维持不下去,根源就在于财政压力。
“至于王霸之辨。”陆北顾看向曾巩,目光坦荡,“王道、霸道,非截然对立,实为手段之别、缓急之策!王道仁政,乃调和矛盾、长治久安之根本大道;霸道峻法,乃于矛盾激化、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行之猛药!二者皆需审时度势,明辨矛盾主次缓急而择一用之。”
“当今日之大宋,根本矛盾已至爆发临界,如江河将溃堤,此时若一味拘泥于王道之‘徐徐图之’,恐错失时机,酿成滔天大祸。”
“范公‘先忧后乐’之精神,正在于敢为天下先,行非常之事,然‘行非常之事’,更需‘用非常之智’,此智,即洞察矛盾,把握关键之智!”
“唯有以王道为体,以必要的、雷霆的霸道手段为用,集中力量,破除阻碍解决主要矛盾的关键障碍,方能真正缓解‘国与民’之重负,为大宋赢得喘息之机,为后续更深入的王道仁政铺平道路。”
陆北顾最后对着欧阳修说道。
“故而学生以为‘矛盾’之说,非为玄谈,其用正在于洞察世事纷繁表象下之根本脉络,辨明主次,把握转化之机,从而为经世济民、治国安邦,提供一条清晰可循、行之有效的路径此即学生浅见,或许于国计民生有微末裨益。”
话音落下,松涛阁陷入了一片沉寂。
没有人说话,点燃着的灯火,将每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
欧阳修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了身下坐垫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陆北顾,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惊。
眼前这个俊朗少年,竟能将玄奥的哲理如此精准地切入大宋最沉痛的痼疾,其剖析之深刻、逻辑之严密、见解之犀利,远超其年龄!
这已非寻常才子,而是国士之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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