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恬的声音适时响起:“杂念如尘,拂拭反增其扰。知其在,任其流,只守定那‘无极’之静默与‘太极’之生机。如观天上流云,不起好恶,不生分别。”
这“不起好恶,不生分别”八字,如同当头棒喝。
陆北顾意识到自己刚才对杂念的抗拒和焦虑,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分别心”和“好恶心”,正是扰乱内心的源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紧绷的精神,不再试图强行驱赶那些念头,只是“知道”它们的存在,然后缓缓地将注意力重新拉回那“无极”的静默与“太极”流转的意象上,体会其中蕴含的生生不息之意。
说来也怪,当他不再与杂念对抗,只是“旁观”时,那些纷乱的思绪反而渐渐失去了力量,就如同投入静水中的小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终究归于平静。
心湖深处,那轮想象中的明月,虽然依旧朦胧,却似乎真的透出了一丝微弱却恒定的清辉。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开始在他的心田间缓慢而坚定地流淌。
陆北顾身体似乎也轻盈了许多,不再感到那份因为科举考试而带来的沉重压力。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或许更久。
陆北顾沉浸在这种奇特的体验中,外界的声音,风声、竹叶声、甚至隐约传来的人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不再能扰动他内心的那片宁静。
“好了。”
周敦颐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初习此静功,不宜过久,贵在持敬存养,融入日常动静语默之间。所谓‘半日静立,半日读书’,亦是此理。”
周敦颐工夫论里的静功,跟气功大师们搞得那些不一样,目的并不是追求神秘体验,而是涵养心性以应事,需以敬贯穿始终。
而敬畏的对象,也不是神佛天地,只是自己的内心。
陆北顾缓缓睁开眼,感觉眼前的世界似乎比刚才进来时清晰了几分,头脑也异常清明,之前因思虑过甚带来的隐隐疲惫感一扫而空。
不是什么气功或仙术,很难想象这看似简单的站立、调息、观想,竟蕴含着如此深邃的心性引导之力,远非后世那些流于形式的冥想班教的方法可比。
这正是周敦颐开创的宋明理学工夫论的独特魅力——在静中体认内心。
“多谢濂溪先生。”
陆北顾觉得今日来拜访周敦颐还是很有收获的,起码,他掌握了一种静心的方法,有助于他提升学习效率。
周敦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静’非死寂,乃生机之蕴;‘无欲’非枯槁,乃廓然大公。日后若有疑滞,可随时与伯淳、正叔同来。”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周敦颐送了他一门静心方法,却并未与他深入交流辩驳,这有些出乎陆北顾的预料,不知道对方这是何意。
不过,既然已经得了好处,他也不再纠结。
有什么问题,下次再来拜访讨论就是了,这次先当混个脸熟。
窗外,日头已升高了些,清冷的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恰好落在那幅《太极图》上,黑白交融,静中有动。
程颢、程颐此刻也会意,连同陆北顾,三人恭敬起身,向端坐案后的周敦颐行礼。
“叨扰先生清思,学生等告退。”
走出院子,程颢问道:“如何?”
陆北顾诚实道:“主静立极之静功,确实有效果,心静下来,做什么事情都事半功倍。”
“正是如此,‘主静立极、无欲故静’之工夫,当终身体味躬行。”
“不错。”程颐也难得地点头附和:“根基不牢,则枝叶虽茂,终将倾颓。贤弟今日所闻,乃立身之本,切莫因旁骛而轻忽。”
他言语间对陆北顾接下来要去听的时务策,显然还是带着一丝“旁骛”的隐忧。
程颢则岔开话题:“我听说宋助教讲课,就在前院西侧‘明辨堂’,此刻想必已开讲了。”
三人穿过几重更加荒芜、落叶堆积的院落。
而与周敦颐书斋所在的竹影清幽截然不同,靠近所谓的“明辨堂”,空气中竟隐约传来一丝人声的嘈杂,虽然微弱,却在这死寂的国子监里显得格外突兀。
绕过一道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院落,院中一棵巨大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落了大半,铺满了地面。
院子尽头是一座看起来还算规整的讲堂,门楣上挂着“明辨堂”的匾额,漆色也有些剥落。
讲堂的门窗半开着,里面似乎坐了几个人,嗡嗡的议论声正是从里面传出。
门口廊下,站着一个穿着监生服饰的年轻人,正缩着脖子,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的神情。
这与濂溪书斋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多了几分人气,却也显得浮躁散漫。
程颢走到门前,廊下那位身材微胖、正搓着手的监生斜眼瞥了他一下,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来听宋疯子讲天书?里面自己找地儿坐吧,后头还有空位。”
语气带着明显的调侃,显然对宋堂非常不以为然。
旁边几人闻言,也跟着低声哄笑起来。
“宋疯子?”陆北顾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讲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些,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监生。
所有人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人在打盹,有人在翻阅闲书,有人则凑在一起低声说笑。
“哎,还是家父不努力啊,要是我像那几位一样,哪还会还怕宋疯子开除出国子监的威胁?”
“嗐,听着就是了,熬个把时辰回去睡回笼觉。”
等三人坐下,不久后,讲堂便进来一个人。
正是国子监新任四门助教宋堂。
实际上,国子监现在还在坚持讲课的博士、直讲,几乎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了,因此宋堂才会有“四门助教”这种乍一看起来很奇怪的差事一个助教,要干四个直讲的工作。
宋堂约莫四十许岁,身材不高但筋骨结实,穿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夹棉直裰,洗得发白。
他的面容很瘦削,肤色微红,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不大,却锐利。
一开口,声音就洪亮,带着蜀地口音,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一般。
“今日来讲时务策!”
“应试者多为蠢虫,只道那‘庆历新政’如昙花一现,便以为革新之论尽属空谈,实务之策皆为虚妄?大谬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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